--- 帝国的政策如同滴入清水的墨初时泾渭分明随着时间推移界限开始模糊色彩逐渐交融。
金川的“改土归流”在经历了铁血与抚慰的激烈碰撞后进入了一个更为微妙而深刻的阶段。
变革的力量不再仅仅彰显于官府的告示与营汛的旗号而是沉潜下来开始雕琢这片土地上最顽固的基石——人心与世代沿袭的生存方式。
赋税册上的名字与山野间的魂灵 安靖厅的户房胥吏终于将第一批相对完整的赋税册誊抄完毕呈送流官陈大人审阅。
册子上是一个个墨迹未干的名字旁边标注着田亩数、应纳粮赋或折银数。
这些名字对于胥吏而言只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对于陈大人而言是治理成效的体现;但对于名字背后的每一个蕃民家庭而言却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与遥远帝国直接相连的命运。
老猎人扎西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分得了一片向阳坡地的垦殖权赋税定额不高甚至比往年交给头人的供奉还要少些。
但他拿着那张盖着红印的、轻飘飘的纸契心中却充满了茫然。
以往他向头人缴纳猎物或皮子是基于一种古老的、带着人身依附色彩的义务甚至掺杂着对保护者的供奉意味。
而如今这纸契约和必须缴纳的几钱银子代表的是一种冷冰冰的、基于土地和法律的义务。
他失去了某种熟悉的束缚却也仿佛被抛入了一个更庞大、更不可知的关系网中。
他去官仓缴纳第一批赋税时手微微颤抖那几钱碎银仿佛重逾千斤。
与此同时在孟坤的辖区内赋税征收的试点相对顺利但也并非全无波澜。
有寨老私下找到孟坤忧心忡忡:“大人朝廷收了这赋税可会像以前的头人一样在我们需要时派兵保护我们?若遇灾年可会开仓赈济?” 这些问题触及了统治合法性的核心——权力与责任的对等。
孟坤无法给出完全肯定的答案他只能以自己的信誉和朝廷过往的赈济行为作为担保心中却同样悬着一块石头。
他知道朝廷的承诺需要时间来验证而在这期间他个人威望的消耗是推行政策必须支付的代价。
神判的衰落与律法的进驻 一件发生在边界地区的命案成为了新旧秩序交替的鲜明注脚。
两个分属不同原土司辖地的寨民因争夺猎场发生冲突一人失手打死另一人。
按照古老的习惯法这通常需要凶手家族向受害者家族支付巨额“血价”(赔偿金)并由毕摩举行仪式祈求神灵宽恕否则就可能引发绵延数代的血亲复仇。
受害者的家族抬着尸体没有去找毕摩而是直接告到了新设的流官巡检司。
巡检司的官员依据《大宋刑统》拘捕了凶手进行审讯、取证最终判定为斗殴误杀依律判处杖刑、徒刑并赔偿。
当宣判结果出来时双方家族都愣住了。
凶手家族准备的“血价”远高于律法规定的赔偿额而受害者家族则对“徒刑”(关押劳役)而非“以命抵命”或足以让其家族倾家荡产的赔偿感到不满。
流官耐心解释了朝廷律法的原则强调“杀人偿命”适用于故意杀人误杀则量刑不同且禁止私相复仇。
双方家族在茫然和些许不甘中接受了这个结果。
此案之后悄然流传开来。
许多蕃民开始意识到那个由毕摩和神明裁决、由家族力量决定公平的时代似乎正在远去。
一种新的、看似更“理性”但也更“无情”的秩序正在确立。
毕摩的权威在世俗事务尤其是在涉及人命的重大案件中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
姻亲的纽带与户籍的枷锁 “改土归流”推行的编户齐民不仅是为了征收赋税也深刻影响着社会结构。
以往部落之间通过姻亲关系结成联盟是维系势力和生存的重要手段。
如今流官要求婚嫁需至官府登记明确双方户籍。
这看似简单的程序却隐含着重大的变化。
一对来自原本敌对部落的年轻男女想要结合。
在过去这需要双方头人复杂的谈判和盟誓。
而现在他们只需鼓起勇气走到巡检司在户籍册上登记彼此的名字。
官府的印信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头人的认可和神灵的祝福为跨部落的通婚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在无形中削弱了部落的独立性和头人对属民人身控制的权力。
然而这“便利”也带来了新的束缚。
一旦登记在册他们的家庭便与国家的户籍制度绑定承担赋税、劳役也被限制随意迁徙。
自由的爱情被纳入了帝国的管理网格。
甜蜜之中掺杂了一丝身为“编户齐民”的沉重。
王坚的忧虑与陆弘毅的坚信 成都总督府内王坚看着各地呈报上来关于“改土归流”进展的文书眉头并未舒展。
文书上多是“进展顺利”、“民心渐稳”之类的套话但他从韩震密报的只言片语中能感受到水面下的暗流。
旧势力的怨恨并未消散只是在强权下暂时蛰伏;普通蕃民对新秩序的适应充满了困惑与不安;而派驻各地的流官和胥吏良莠不齐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盘剥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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